栏目: 古典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 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。谁知做亲二年,尚没身孕。心中着急,往各处寺观庵堂,烧香许愿。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。
  烧了香,许过愿,真个就身怀六甲。到得十月满足,生下一个儿子,乳名亚奴。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?元来民间有个俗套,恐怕小儿家养不大,常把贱物为名,取其易长的意思,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。那焦氏也恐难养,又不好叫恁般名色,故只唤做亚奴,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,即如牛儿狗儿之意。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,今番生下亚奴,亦十分珍重。三朝满月,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,不在话下。常言说得好:“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”眨眼间,不觉亚奴又已周岁。那时玉英已是十龄,长得婉丽飘逸,如画图中人物,且又赋性敏慧,读书过目成诵,善能吟诗作赋。其他描花刺绣,不教自会。兄弟李承祖,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,到底赶不上姐姐,曾咏绿萼梅,诗云:并是调羹种,偏栽碧玉枝。
  不夸红有艳,兼笑白无奇。
  蕊绽莺忘啄,花香蝶未窥。
  陇头羌笛奏,芳草总堪疑。
  因有了这般才藻,李雄倍加喜欢,连桃英、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。又尝对焦氏说道:“玉英女儿,有如此美才,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,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,待他夫妇唱和,可不好么?”焦氏口虽赞美,心下越增妒忌。正要设计下手,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,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,累败官军,地方告急。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,统领兵马前去征讨。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,特荐为前部先锋。
  你想军情之事,火一般紧急,可能勾少缓?半月之间,择日出师。李雄收拾行装器械,带领家丁起程。临行时又叮嘱焦氏,好生看管儿女。焦氏答道:“这事不消分付。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佑,马到成功,博个封妻荫子。”
 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,外边报:“赵爷特令教场相会。”李雄洒泪出门。急急上马,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,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,三军齐向北阙谢恩,口称万岁三声。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。李雄领了将令,放起三个轰天大炮,众军一声呐喊,遍地锣鸣,离了教场,望陕西而进。军容整肃,器仗鲜明。一路上逢山开径,遇水叠桥。
  不则一日,已至陕西地面,安营下寨,等大军到来,一齐进发。与贼兵连战数阵,互相胜负。到七月十四,贼兵挑战,赵爷令李雄出阵。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,奋勇杀入。贼兵抵挡不住,大败而走。李雄乘胜追逐数思。不想贼人伏兵四起,团团围住,左冲右突,不能得脱,外面救兵又被截断。李雄部下虽然精勇,终是众寡不敌。鏖战到晚,全军尽没。可怜李雄盖世英雄,到此一场春梦。正是:正气千寻横宇宙,孤魂万里占清寒。
  赵忠出征之事,按下不题。却说焦氏方要下手,恰好遇着丈夫出征,可不天凑其便。李雄去了数日,一乘轿子,抬到焦榕家里,与他商议。焦榕道:“据我主意,再缓几时。”焦氏道:“却是为何?”焦榕道:“妹夫不在家,死了定生疑惑。
  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。妹夫回家知道,越信你是个好人。那时出个不意,弄个手脚,必无疑虑,可不妙哉。”焦氏依了焦榕说话,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,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。谁知巴到八月初旬,陕西报到京中,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,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,先胜后败,全军尽没。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,早已知得这个消息,吃了一惊,如飞报与妹子。焦氏闻说丈夫战死,放声号恸。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,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。焦氏与焦榕商议,就把先生打发出门,合家挂孝,招魂设祭,摆设灵座。亲友尽来吊唁。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,动辄便是打骂。
  又过了月余,焦氏向焦榕道:“如今丈夫已死,更无别虑,动了手罢。”焦榕道:“到有个妙策在此,不消得下手。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,又怨你不着。”焦氏忙问有何妙策。焦榕道:“妹夫阵亡,不知尸首下落。再捱两月,等到严寒天气,差一个心腹家人,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。他是个孩子家,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,水土不服,自然中道病死。设或熬得到彼处,叮嘱家人撇了他,暗地自回。那时身畔没了盘缠,进退无门,不是冻死,定然饿死。这几个丫头,饶他性命,卖与人为妾作婢,还值好些银子。岂非一举两得。”焦氏连称有理。耐至腊月初旬,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:“你父亲半世辛勤,不幸丧于沙场,无葬身之地。虽在九泉,安能瞑目。昨日闻得舅舅说,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,敌兵退去千里之外,道路已是宁静。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,少尽夫妻之情。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,出头露面,必被外人谈耻,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。倘能寻得回来,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。行装都已准备下了,明早便可登程。”承祖闻言,双眼流泪道:“母亲言之有理,孩儿明早便行。”
  玉英料道不是好意,大吃一惊,乃道:“告母亲:爹爹暴弃沙场,理合兄弟前去寻觅。但他年纪幼小,路途跋涉,未曾经惯。万一有些山高水低,可不枉送一死?何不再差一人,与苗全同去,总是一般的。”焦氏大怒道:“你这逆种。当初你父存日,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。如今死了,就忘恩背义,连骸骨也不要了。你读了许多书,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,缇萦上书代刑?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,有此孝顺之心。你不能够学他恁般志气,也去寻觅父亲骸骨,反来阻当兄弟莫去。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,一路又有人服事,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,出生入死,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,枉送了性命。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。”一顿乱嚷,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,哭告道:“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,要寻访骸尸归葬?止因兄弟年纪尚幼,恐受不得辛苦。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。”焦氏道:“你便想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,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。”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,呜呜的哭了半夜。
  李承祖道:“姐姐,爹爹骸骨暴弃在外,就死也说不得。待我去寻觅回来,也教母亲放心,不必你忧虑。”到了次早,焦氏催促起程。姊妹们洒泪而别。焦氏又道:“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,也不必来见我。”李承祖哭道:“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,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。”苗全扶他上生口,经出京师。
  你道那苗全是谁?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,已暗领了主母之意,自在不言之表。主仆二人离了京师,望陕四进发。此时正是隆冬天气,朔风如箭,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。往来生口,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。那李承祖不上十岁孩子,况且从幼娇养,何曾受这般苦楚。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,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。在路晓行夜宿,约走了十数日。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,生起病来,对苗全道:“我身子觉得不好,且将息两日再行。”苗全道:“小官人,奶奶付的盘缠有限,忙忙趱到那边,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。路上若再担阁两日,越发弄不来了。且勉强捱到省下,那时将养几日罢。”李承祖又问:“到省下还有几多路?”苗全笑道:“早哩。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。”李承祖无可奈何,只得熬着病体,含泪而行。有诗为证:可怜童稚离家乡,匹马迢迢去路长。
  遥望沙场何处是?乱云衰草带斜阳。
  又行了明日,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,生口甚难坐。苗全又不肯暂停,也不雇脚力,故意扶着步行,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。又捱了半日,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。李承祖道:“苗全,我半步移不动了,快些寻个宿店歇罢。”苗全闻言,暗想道:“看他这个模样,料然活不成了。若到店客中住下,便难脱身,不如撇在此间,回家去罢。”乃道:“小官人,客店离此尚远。你既行走不动,且坐在此,待我先去放下包裹,然后来背你去,何如?”李承祖道:“这也说得有理。”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。苗全拽开脚步,走向前去,问个小路抄转,买些饭食吃了,雇个生口,原从旧路回家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 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,等了一回,不见苗全转来。自觉身子存坐不安,倒身卧下,一觉睡去。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,住得一间屋儿,坐在门门纺纱。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,坐于门口,也不在其意。直至傍晚,拿只桶儿要去打水,恰好拦门熟睡,叫道:“兀那个官人快起来。让我们打水。”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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